父亲去世已经四十几年,对他的记忆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沉淀,却是越来越清晰,譬如他充满温情的腋下,常使我感到余温和气息犹在。
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,父亲仍经常穿长衫和长袍,说不上恋旧怀古,是秉性使然,五十年代初的时候,父亲一度开过书场,来书场说书的先生纵然儒雅飘逸,可在父亲面前仍会自惭形秽。可惜父亲没有下海说书,要不然很可能是“色艺俱佳”的响档先生。我至今保存着一张1948年拍的合家欢,那时我尚在母亲怀抱之中,父母端坐正中,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站立两边,父母皆清秀端庄,而父亲更见光彩。
父亲好酒而不贪杯,每餐辄饮,徐徐的呷、细细地品,是苏州人的一种消闲。当然,下酒菜是很讲究的,大抵是江南水乡出产的鱼虾和时鲜蔬菜,经母亲巧手一烹调,便有了色香味俱佳的几款。光是虾类就有油爆虾、凤尾虾、活炝虾和炒虾仁之属。父亲是个很会生活的人,闲时会带了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到城外的湖荡或运河边看买鱼虾时鲜,看水老鸦(鸬鹚)上下翻飞地叼鱼,看赶虾笼者捞虾,看扳罾者网鱼,看够了,就现买活货,回家交由母亲收作,一面他就摆开了吃老酒的阵场。
父亲吃老酒固然为了消闲,可实骨子是摆下了一个亲情的磁场。他在八仙桌边朝南一坐,我们这些孩子便如小钉子般进入了这个亲情的磁场,再也离开不去。
酒是香的,菜是鲜的,可按祖母定下的规矩,父亲吃酒时,我们是不能上台面的,唯恐养成了习惯在有客人的时候失了体统。祖母的规矩真多,光吃饭时就有不少,如:不能眼睛像忽现(闪电),筷子像雨点,牙齿像轧钳,搛菜不能“抬轿式”,而应“骑马式”(意为不能铲,只能夹)等等。
祖母不让上台面也行,我们可以不即不离绕着八仙桌转,乘她老人家不备,从父亲的背后钻入他的腋下,小脑袋从父亲的腋下探将出来,父亲会意,当即搛了一只油爆虾或一块熏鱼塞进小脑袋的口中,倘若宽松的话,他还会用筷子蘸点老酒让我们抿上一抿。(我的饮酒史即发端于此矣)这般,神不知鬼不觉,一次“偷袭”获得成功。在父亲独酌的时候,我们每人都能“偷袭”成功几次,有时两个小脑袋会同时钻入父亲的双腋,四只小眼睛对着桌面上的菜肴骨碌骨碌地转,父亲总是配合得非常默契,手到擒来,左右开弓,“一烙铁熨个平伏”,而且总是各取所需,满足了我们的要求。父亲的长衫袖子比较宽肥,正好能把我们的小脑袋掩了个隐蔽,这该是名副其实的卵翼。在父亲的卵翼下,大概严厉的祖母是不会发现的吧。许多年后我忽然悟得,这场景祖母怎会发现不了呢?她老人家其实是眼开眼闭,有意成全父子(女)间的别样情趣呢。许多年后,每想起父亲的卵翼,总是备感温暖,想着想着,就会泪流满面。
除了吃酒消闲,父亲还好带我们去游故乡的园林,尤其是开放不久的动物园,去看八仙桌样大小的癞头鼋(苏州特有的珍稀动物)和老虎狮子猢狲什么的。有次姑妈出了个主意,让我钻在父亲的腋下,作矮步进园,可以免了门票。当时我已经上学,是长个子的年龄,已经超出了免票线。父亲似有些含糊,任由我钻在他的腋下矮步进园。可到了动物园门口,不知怎的,他忽然把我从腋下拉了出来,主动拉到了免票线处示众。我的自尊受到了不小的打击。买票进得动物园后,父亲自我检讨说:
“开始,我也觉得你姑妈的主意不错,可到了动物园门口,突然感到了不妥,省了一张门票钱,却滋长了你的投机心,是要害小辈的啊。这叫做贪小失大。”
这样,父亲腋下就不只是脉脉温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