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前常在旅途中给朋友写信,在车上,在水上,伴随着车厢的一灯如豆或者船舷上的星光和月光,涂鸦一般似乎在梦中书写。有次在鸣沙山上写信,朋友收到的信纸和信封里夹着细沙,似乎听得见写字那刻的漫漫风涛。比较喜欢各种质朴的手工纸,量轻而质厚,不太光滑,吃得住字,甚至有毛毛的手撕边。有时会在纸上画些小插画,或粘贴花叶,那时总觉得与众不同才好。曾在南京捡了大朵的银杏叶给朋友写信,为此填过一首《满庭芳》,其中写道:“金陵,长记取,南园银杏,聊注衷肠。把胸中锦绣,醉伴黄粱。歌舞六朝梦觉,平生意、任自游扬……”
大学时期的节假日,总和朋友埋头在老家利利小店挑选各种台湾信纸和明信片,挤在一堆小小的孩子中间,多年以后依旧记得那时的欢喜。去年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约见老朋友虹子,我们送给对方的礼物,居然不约而同都是牛皮封面的手工纸笔记本。她在香港读书时给我写信,洋洋洒洒总有十几大张,我的回信自然也都不简短。那时收信和写信都是莫大幸福的第一要事,最好的文字留在了那些信笺上。年前我在美国境内的尼亚加拉瀑布边给爸爸寄了一张明信片。三十年前,爸爸也在大瀑布边给我寄过相似的明信片,只不过那时他在瀑布的另一边,加拿大境内,那时我刚上小学。
有个朋友写给我的信纸常是匪夷所思的,比如丝袜的包装纸,书的扉页,说明书的空白页等,她说那样表明写信心情之迫切,饥不择纸。王小波给李银河的书信写在五线谱上,还用蓝色墨水笔写字在镜子上,涂满了整面镜子,像蓝色的月光。
我的博士论文写到元祐文人,他们的书写用纸让我艳羡不已。比如东坡用的一种麻纸,只有在成都浣花溪的水边才能制成。他还试过海苔、竹或藤制作的书纸,皆紧薄可爱。李煜特制的澄心堂纸历来令人心仪,但东坡用过比澄心堂还得心应手的天台玉板纸,更细薄光润,坚洁如玉。看古人的笺纸名称就使人神驰,如粉蜡笺、花帘笺、水纹笺、鱼子笺、砑花纸等。其中砑花纸还分杏红露、桃红、天水碧,上面砑着隐隐的人物翎毛花竹。米芾的传世书纸上就隐有云中楼阁的图案。
朵云诗笺也有这样美丽的图案。张爱玲说到三十年前旧上海的月亮,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,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,陈旧而迷糊。这样的文字令我从小对朵云轩心驰神往。后来每去书画出版社,就晃到郑名川所在的水印木刻部看看各色笺纸,赖他送我几张特别的。从前的诗笺都是亲手制作,我也曾用捣碎的旧报纸、宣纸、花叶掺和云母、淀粉,摊在旧纱窗上制作再生纸,拿来做书签贺卡倒也斑驳古拙,但和古人相比,却是粗糙不已了。唐代女诗人薛涛曾采集百年芙蓉树的花瓣与树皮,精制成深红色的浣花笺,那是用来书写相思的吧。《浮生六记》中的芸娘,春扫落花夏采蕉叶,捣烂成汁,和了云母粉入纸皴染成彩笺,不愧是文学史上最美的女子。
偶尔我还精选信笺,自制信封,写给亲爱的人。内容并不重要,收信的人自然会懂,即便无纸无字,放上几片花叶,也有聊寄一枝春的心意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