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我体弱多病,面色萎黄,瘦得很“骨感”,十足像“一爿柴爿”。因为体弱,也就多病,医院进进出出,成了家常便饭。老来得子,父母十分宝贝我,父亲总想给我找个好大夫,于是,就有人给父亲介绍了简医生。
简医生是台湾人,日本医学博士。他的私人诊所坐落在华山路上一条有一排花园小洋房的弄堂里。楼上是简医生的寓所,楼下就是他的门诊室。简医生中等个头,四十来岁,脸庞消瘦,面色白皙,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,脑门因为有点秃显得特别宽阔。简医生在给人看病前,总是先用脸盆里淡红色的药水仔细反复地洗自己那双手指修长的手。每次他给我打完针,都会竖起大拇指,在我面前晃上几晃,然后用带着浓重台湾口音的普通话对我说:“唔,勇敢,勇敢。”有一次,我大概好几天没吃东西,简医生要给我注射一些葡萄糖。我看见他将好几支葡萄糖液抽入粗大的注射器里时,便又哭又闹,说什么也不肯把胳膊伸出来。这时,只看见简医生向上推了一下注射器,针头射出一条抛物线,简医生张开大嘴,用嘴接住了落下的抛物线,然后,他咂咂嘴,睁大眼睛看着我说:“唔,你看,这是可以吃的,可以吃的!”我被简医生这个滑稽的动作逗得笑起来,在他的连哄带骗之下,伸出细细的胳膊,让简医生把那一管“可以吃的”药水推进自己胳膊的静脉里。
大概在我进小学时,正是公私合营的尾声,简医生也未能留住自己的私人诊所,被 “合营”到了一家区级医院当内科医生。他的收入和生活自然大不如前,再加上医院里的复杂人事,简医生当时失意落寞的心情不难想象。可能在“大鸣大放”时,他发了点牢骚,不但被打成右派,而且被关进监狱,没过几年竟瘐死狱中。
我出国二十余年来,中国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。昔日自己熟悉的建筑,已被象征着财富的摩天大楼所取代,但简医生住过的那条在华山路上的弄堂,却在轰轰烈烈的市政建设中得以保留。看着小楼上的一扇窗户还亮着淡黄温馨的灯光,我在想:简太太是否依然健在?他们的那双漂亮儿女如今也都该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