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沈寂同年,俱为88岁,我们的友情可谓绵长,至今已有70个年头,属于“古稀”级。1941年,18岁的我们作为喜爱文学的大学生,相继在当时甫问世即红遍上海滩的《万象》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。我的文笔很幼稚,题材也很无聊,写几个大学生为争夺一个女生的欢心而勾心斗角,尔虞我诈。沈寂则比我强得多,他写的《盗马贼》等几个小说,都是血淋淋的现实生活,在社会上引起较大反响,而且获得《万象》总编辑柯灵先生的赏识,把他招在麾下,年纪轻轻就当了《万象》的一名编辑,1946年又主编《幸福》杂志,从此走上了文学这条崇高而又艰辛的道路。
1945年,我大学毕业后,进入美国华纳影片公司上海分公司做宣传工作,经常在电影院或公司小放映室放映华纳新片,招待文化新闻界人士,从而认识了乔奇、何为、董乐山、李君维、朱雷、马博良、吴承惠(秦绿枝)、姚芳藻、吴劳、徐汝椿、周建华等一批“小荷初露尖尖角”的文坛新人,这些人后来都成为我的终生朋友,其中好几位已经作古了。沈寂则由于早几年同为《万象》写稿,关系更深了一层。
我和沈寂的友谊是U字形的,两头(解放前一头和改革开放后一头)热,中间空了一大块,原因是大家都知道的,这里无须细说。在改革开放的30年中,我始终默默地做着翻译西方学术名著这项“略显枯燥”(李君维语)的工作,沈寂则以惊人的毅力和速度完成了《大亨》《大班》《大世界》等大部头著作,并且借助他在电影方面深厚的积累写了许多有价值的专著。我们两人在工作上都很执着、专注,生活方面则有许多共同的爱好,比如喝咖啡,吃红烧肉,这更有助于我们走在一起。
我和沈寂还有一点相同,就是婚姻都很美满,而且都已经幸运地度过了被称为“婚姻最高峰”的钻石婚。我们两对夫妻在人生道路上都经历过惊涛骇浪,但是大家风雨同舟,相濡以沫,终于克服重重困难,胜利地迎来了美好的新生活。
崇明杨亚东是我的挚友,也是铁杆的沈寂迷,凡是沈寂写的书,他每本都买,而且要求作者签名留念。亚东知道沈寂和我今年都是88岁米寿,便主动提出要为我们祝寿。我和沈寂曾经都以为自己活不到80岁,但欣逢盛世,居然都活到这个超高年龄,庆一下似亦无妨,便欣然同意了。
祝寿活动在舍间进行,出席者除“寿星”沈寂和我两对夫妇加上杨亚东夫妇外,还有杨的几位亲人以及我夫人张芝的好友徐青。特邀贵宾只有一位,就是《夜光杯》专栏作者秦绿枝,我和他的友谊也有60多年了,亚东对他的小品也很爱读。11人中最大88岁,最小73岁,总年龄超过900岁,如果再增一人,可以号称“千岁宴”了。
我和沈寂都是食肉动物,嗜肉如命。我们都认定一个死理:宁可多吃肉少活几年,也不愿少吃肉多活几年,如果多吃肉真能影响人的生命健康的话。沈寂坚信他的一位医生朋友对他说的一句话:凡是吃在肚里感到舒服受用的东西就是好东西,尽吃无妨。我则深信日本科学家做的一项实验:肉烧煮5小时以上,有害的脂肪即转化为有益的物质。实际上,医生也好,科学家也罢,我们都是在为爱吃肉制造舆论,有自欺欺人之嫌。
正因为大家都爱吃肉,菜肴以肉为主,有红烧肉、白切肉、走油肉、啤酒烤肉,还有一只偌大的清炖蹄髈,真是肉天肉地。我故乡海盐的特色菜虾仁焖蛋,制法简单,风味特佳,端上桌即一抢而空。最珍贵的(不是价贵,而是情贵)当推亚东夫妇当天早晨亲自在崇明鱼码头守候数小时才购得,装在盛满冰块的塑料箱里,菜场上难觅踪影的凤尾鱼(上海人叫烤子鱼),个儿大,鱼子多,鲜美无比。明知凤尾鱼胆固醇高,不利于痛风病人,我还是忍不住一连吃了好几条(当然是趁夫人不备的时候)。
既然都是老人,席间谈话自然离不开一个老字。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叹时间过得真快,一年功夫,一晃就过去了。其实时间过得快或慢只是心理因素,日子总得一天天过,今天的一天和从前的一天不会有丝毫差别,不会多一秒,也不会少一秒。旧社会生活艰难,所以有“度日如年”之感,新社会生活好了,活动多了,节奏快了,就变成“度年如日”了。话题又转到养生上面。说也奇怪,11人中,没有一人提得出一套完整的养生之道。沈寂和我也从来不知道锻炼身体,当年董乐山提出“十不主义”,比如不运动、不锻炼、不打太极拳、不练气功,我们都很赞成。究其原因,是我们这些人都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到无限的工作中去了,没有闲工夫考虑养生。大家一致认为养生还是重要的,只是已经到了我们这个年纪,过多的研究养生没有太大意义,入魔更是自讨苦吃,根据自己身体状况,适当注意一下就可以了。秦绿枝最讲究“适性”,扔出一句“爱怎么活就怎么活”,我认为是有一定道理的。
我有一瓶珍藏已久的茅台酒,是已故名中医李国衡送的,一直放着舍不得喝,这回想拿出来凑个热闹,可秦绿枝坚决不许,说还是留待两年后90岁大庆时再喝,那样意义就更大了。我当即表示能否再活两年尚是个问题,还是今日有酒今日醉吧。沈寂却批评我不应该消极地过一天是一天,而应该积极地争取多活几年,100岁或许有点难,90岁总应该有信心吧。于是,在一片拍手欢笑声中,我把茅台酒又收了起来,就让我们大家养好身体,信心满满地期待90岁大庆那天原班人马再来欢聚一堂,开怀畅饮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