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外婆家搬到重庆南路的巴黎新村,大约在上世纪50年代初。我当时还在念小学,并不关心此地住过某某、某某名人;我感兴趣的是外婆家前门的小园子蛮大的。但园子里很荒芜,仅有一棵稀秃的石榴树歪在墙角;翻开近旁倒扣着的大瓦缸,不见蟋蟀,两只驼背小灶鸡傻不拉几地望着我,我玩得无趣,便想着种树种花。小阿姨就带我在西门路小摊头上买了棵小小桑树苗,很便宜,几分钱。想不到小桑树长得很快,隔年春天就比我高很多。往后,麻烦的事情就来了。
弄堂里有个喜欢养蚕宝宝的小朋友,偷偷翻进了外婆家小花园的矮墙。我尖声叫喊:喂喂喂,啥人容许侬来采桑叶!小朋友也老实,一做亏心事就吓了,连忙翻出矮墙就逃远了。我沮丧地向外婆告状。外婆却心平气和地说:算了算了,不就是摘了几片叶子。想不到几天后又有三个小朋友结伙翻墙进来了。这次我拉着外婆赶去。他们一看大人来了,又慌慌张张翻矮墙。两个一溜烟没了影子。另一个瘦瘦的摔了跟斗,合扑在地爬不起来了,手里的桑叶撒了一地。我打开园子小铁门抓住他,神气地说:你住在几号里?告诉你的爸爸妈妈去!那个小孩害怕了,泪水流出来了,摔破的膝盖上血也流出来了。外婆叫我松开手,把他从地上扶起来,还叫我进屋去拿红药水和药水棉花。我傻住了。外婆又连连催:去呀,去呀。我只好照办。外婆笑眯眯地给小朋友的膝盖上擦红药水,还拾起地上一张张桑叶塞到小朋友手里,摸摸他的头,说,回去吧,下次要桑叶,同我说一声,不要翻墙头,你看,摔跤了。那个惊恐的小朋友直愣愣地用两只泪眼不解地望着外婆。等到他明白了一切,模模糊糊地从嘴里说出了几个字:谢谢阿婆。一拐一拐地走远了。
我很不解气地问外婆:为什么把这个偷桑叶的人放了?外婆依然是笑眯眯地说:几片桑叶,说偷,太难听了。人家摘去,是给蚕宝宝吃的。蚕宝宝吐了丝好织衣裳。人家做的也是好事。你要记得,与人为善。我当时似懂非懂。但,过去了半个多世纪,我居然对此还印象深刻。外婆当时已是五十好几了,她虽然没念过书,但经常会讲出让人怔一怔的话。 过了几天,外婆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:白天的时候,你把花园的小铁门打开。我说:为啥?外婆笑了:让人家来摘桑叶呀!省得爬墙,摔跌。树啊草啊,长在世界上,本来就是大家的。让别人方便点,省几个铜板,不是蛮好。市区中心,别的地方哪有桑叶可摘?
小铁门就这样打开了。起先有几个小朋友到此探头探脑,还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事实。外婆笑着说,小朋友,进来吧,要桑叶自己摘。小朋友乐了,说一声,谢谢外婆,就直奔桑树。后来一批又一批的陌生面孔出现了,我很奇怪,新村里哪来这么多人养蚕宝宝?原来附近小学门口小摊边上都传开了:走走走,到巴黎新村摘桑叶去!有个外婆老好额,不骂阿拉额!
非常可惜的是,巴黎新村的桑树名声太大了,年年来摘桑叶的人络绎不绝,桑树年年被摘了个精光。它终于枯死了。一个一个又一个小朋友,望着光秃秃的树干,两眼充满了失望。外婆见了他们,叹了口气,也有点失望,有点愧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