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库门弄堂纵横交错,四通八达,春去冬来,一年四季,来往的客流量难以计数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我居住的弄堂里来了一位台湾客人,竟然产生了不小的影响。
那时,海峡两岸刚刚开始实施三通,台湾来大陆探亲的人还不多。某年初夏,天蒙蒙亮,四周静悄悄。偶尔传来人们赶去上早班的匆匆脚步声,还有弄堂口大饼师傅点燃煤炉引火的木柴爆裂声,缕缕青烟随风飘向上空,划个漂亮的弧度混合在淡淡晨雾中,上海的早晨恬美极了。
突然,弄堂传来一阵哭声,有人用苏北方言哭得抑扬顿挫,有板有眼:“我的亲爹呃,我的亲妈呃,女儿凤英我回家啦,阿依喂,你们到那块去了呃?……”这下热闹啦,几乎整条弄堂被吵醒了,邻居们睡眼惺忪,纷纷把头探出窗口看究竟:“喔唷,大清老早,影响大家睡觉了。”脾气大的年轻人干脆开起了横腔:“寻死呀,哭什么啦……”
说也奇怪,当大家知道哭声来自8号前客堂,埋怨声顿时平息了。早在半月前,8号前客堂的顾家爷叔就与邻居打招呼:“分别几十年的台湾大姐,最近要来探亲了。”如今,远方的亲人回家了,激动得声泪俱下,谁好意思去干涉?
我索性穿好衣服出门看热闹。弄堂里早已人头攒动。顾家爷叔一面向邻居道歉:“对不起,惊吵大家了。”一面劝慰亲人:“大姐,不要哭了,要哭回家去哭吧。”顾家大姐带着哭腔解释:“不行的,这里本来是我的娘家,现在父母死了,成了我弟弟的家,我不能在弟弟家里哭,哭了弟弟要倒霉的,所以我只好放下行李,跳到弄堂里,找块空地哭给爹娘听……”一番话说得大家心酸,同情地说:“离家几十年,归来不见爹娘面,作孽呀。”
短短几天,顾家大姐就和邻居熟悉了。她待人和气,心直口快,遇上熟人,更是无话不谈,还拿出凤梨酥分给大家,介绍说:“这是台湾人欢喜的点心,假使论味道,哪有我们苏北乡下点心麻油馓子、香脆饼好吃呃?”大姐还谈起了身世:以前,她在有钱人家做娘姨(帮佣),丈夫踏三轮车。后来,东家带着他们去了台湾,生活还算过得去,心里却一直牵挂大陆的父母和弟弟,她作为大姐,对唯一的弟弟没有好好照顾,心里感到内疚,总在想办法补偿。多少年来,全家省吃俭用,积累了一些黄货(黄金),将来准备送给弟弟。至于这批黄货的下落,大姐只对顾家爷叔作了个别交待。顾家爷叔怕年纪大,记不牢,就告诉儿子小顾。经过小顾宣传,这批黄货的下落成了弄堂公开秘密:“藏在台湾姐夫家一棵无花果树下面。”
顾家爷叔对大姐招待得很周到,还领着她到处游览。大姐笑得嘴也合不拢,她对弟弟说:“我住在你家舒服极了,说来也许你不相信,最令我满意的是你家的老式马桶,台湾只有冷冰冰的抽水马桶,我用多少年了,还是不习惯。”
日子过得真快,顾家大姐要回台湾了。顾家爷叔一家人商量送什么礼物给她?大姐拿出一笔钱说:“弟弟,不要客气,我其它东西不需要,去找个裁缝,替我做几件中式大襟衣裳,另外帮我买只木制的老式马桶。”
分别的日子终于来了。顾家大姐依依不舍与众人道别,转身走到弄堂,大放悲声:“我的亲爹妈啊,不孝的女儿又要走了……”顾家爷叔赶紧把一只崭新的马桶塞到她手上,哭声立即停止,大姐喜笑颜开,双手接过马桶,如获至宝,顺势挽在手臂,走出弄堂,直奔虹桥机场。据说,顾家大姐挽着红漆描金马桶大大方方步入机场,接受安检,通过海关,顺利回到台湾。途中有人好奇地问她:“您拿的是什么?”顾家大姐自豪地回答:“炎黄子孙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