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毛、四明闯进我小屋时,我正在灶后添柴烧火。四明在门外就叫:“老贵祥的手表掉井里去了!”
村里男人有两样物件最金贵,一是脚踏车,二是手表。脚踏车用来代步,粗糙些不碍事;手表则是奢侈品,不厌其新,不厌其名贵。村里女人不戴表,男人们戴表也主要是卖样、摆谱,因为上工有钟声,放工看日头,哪用得着看手表。
男人们的手表,牌子还真不少:国产的,有上海牌、钟山牌、东风牌;外国的,有苏联的光荣牌、飞行牌;最好的进口货,当数老贵祥手上那只“西马”表,瑞士货。这只名表,说起来还有一段来历——
那年冬天,“破四旧”还在狂热当口。附近几个公墓的坟都挖得差不多了,老贵祥才第一次进徽宁公墓。他想物色几块石碑垫猪棚。正寻找,一个男人在墓地上向他招手,问:“师傅,能帮帮忙吗?”
他走过去问:“要帮什么忙?”男人指着脚下墎坑,说:“这底下的骨殖,你能帮我收一收吗?”老贵祥顺他手指一看,墓被撬开了,棺材也被挖走了,只有一摊白骨散在墎坑里。他再看那男人,愁容满面,白发半头,衣裳却干净,知是城里人,便指着坑底白骨问:“这是谁?”男人说:“我父亲。”老贵祥闻言,二话没说,就答应了。
他四处转了转,找来一只骨甏,又拔了几把枯草,把骨甏里外都擦净。他束紧腰带,下了墎坑,赤手把那些白骨一块块、一根根捡起来,小心放进甏里;然后透开一块老布,把骷髅轻轻包起;做完这一切,才把骨甏和包袱托上地面。他爬出墎坑,往手心里连连呵气。男人摸出手帕来,示意他擦手。老贵祥却把手朝裤子上擦了擦,说:“不用了。”又问男人:“这骨殖你怎么拿回去?”男人苦着脸说:“还是要麻烦你呢。”
老贵祥捧起骨殖,由男人引着,往公墓门口走去。一辆小轿车已等在门外,男人打开车门,又说:“请师傅帮忙帮到底吧,跟我去一趟上海,可以吗?”老贵祥想了想,同意了。
男人请老贵祥坐后座,自己坐前排,示意司机开车。开出一段路,男人问老贵祥,姓什么名什么,几岁,住哪里,老贵祥就是不吭声。男人觉得奇怪,就回头看老贵祥。只见老贵祥脸色很紧,额头上全是汗,就问:“你怎么了,是不是车里太热了?”老贵祥支吾着说:“热倒不热,就是凳子坏了,不敢坐……”男人愣了一下,笑起来说:“你放心坐吧,这不是凳子,是沙发,本来就这样软的!”司机也笑了。老贵祥这才放心落坐,半个屁股捂进去,生来第一次坐到这样的软凳,自己也笑了。
进了市区,汽车七转弯八弄堂的,开了好一阵才停下来。男人付了钱,让司机把车开走,又请老贵祥捧着骨殖,上路边一幢楼。登了几层楼梯,男人才打开一扇门,说:“这里就是我家,请进去坐坐。”老贵祥探头一看,家具都是大件头的,地板干净得发亮,便说:“不进去了。还有什么要做吗?”男人摇摇头。贵祥就说:“天暗了,我回去了。”
男人没强留,目光停留在骨甏上。沉默一刻,他捋起袖子,解下手表,对老贵祥说:“没有别的谢你,这只表留个纪念吧。”
老贵祥赶紧转身,逃一样下楼。他跑不惯楼梯,跌跌冲冲的,差点摔了跟斗。男人追上来,使劲把表套在他手腕上,说:“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,一只表算什么呢?”说着,眼圈红了。
老贵祥一时说不出话来。后来他总是说,自己就下了一次坟墎,捡了一甏骨殖,怎么担得起这么重的礼呢?
现在,这么一只名贵的手表掉进井里,老贵祥怎会不急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