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看来,传统的中国年是有香气的,在每个不同的时间节点,散发着不同的气息、构成不同的调性。
除夕之前所有的作为如年香的前调,冲劲儿十足。人们匆匆忙忙往家搬着年货,杀鸡宰鹅,煮牛烹羊,舂芝麻搓汤圆,切大葱做饺子,把一间厨房甚至一个家堆得挤挤挨挨,不时散发着各种食物攒合在一起的生猛气息。除夕之夜最最闹腾,每家每户将每一种可以获得好意头的菜肴都搬上桌,而回家团圆的每一个家庭成员,也都将积攒了一年的对亲情的渴望倾注在酒足饭饱之中。过了这段最为兴奋的时刻,算是转入了年香的中调。从初一到初五,去谁家拜年做客,请谁来家吃饭,家家都有一种按部就班的沉稳。食材大都是已经处理过的半成品,即使做满满一桌菜也不见得会多么忙碌。经历过年夜饭的丰盛,面对一桌又一桌大同小异的年菜佳肴,人们也不再食指大动,各个淡定从容。
到了正月十五,闹完元宵就算过完年了。一款好的香水,前调香气用于识别,中调香气用于取悦他人,唯有悠长悠长的尾调,才是让使用它的人感到心动的。这年香也一样,最值得回味之处,似乎也是在年过完之后。
用来祭祖讨口彩和待客的大鱼大肉消失好多天后,一只差不多被遗忘的笋干红烧肉砂锅重新端出来,以此就青菜和米饭,居然能够吃出久违了的满足。年前自制和亲朋馈赠的腊味没有消受殆尽,悬于阴凉通风处风干,雨雪霏霏不想出门,就取下一段手工腊肠,掰几片白菜,便做得一顿香气四溢的煲仔饭。周末图清闲,不想在饭菜上花时间,就切一块酱肉、小半只腊鸭、一只风鸡腿、干茶树菇做底,用文火慢慢蒸出一盘腊合蒸,无论喝粥还是下饭,即使一连吃上两三顿,都有滋有味不倒胃口。
到了天气转暖、春笋上市的时候,那块有机喂养的土猪腌制的咸肉就算有了用武之地,肥瘦相间的五花部位可以整块煮后切大片铺于百叶丝、笋丝、香菇丝上清炖,那是怎样的荤素融合、丰简相协的美味。带骨头的部位可以和新鲜的蹄髈、鲜笋尖、百叶结一起做上海人春天里的家常大菜——腌笃鲜。
青鱼干、咸风鹅和鳗鲞要收入冷冻室留到夏天,在闷热难耐的天气里,拿出来清蒸、炒毛豆、煮冬瓜汤,过热饭、凉粥和温泡饭,无一不合适,无一不美味。
而每一次享用这些年香的余味,就仿佛是对过年的欢乐和亲情的一次重温。比如吃到腊肠,会记起驱车去见识舌尖上的安昌;吃到喷香的咸肉,便记得这是母亲和兄弟的手艺。吃到风鸡和腊鸭,想起的是朋友的情谊。至于那锅从来不用想起,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笋干红烧肉,每一次端上桌,都会记起以往岁月里的年景。
有人曾经开玩笑说我们南方人这种享用年货的方式是有点变态的,因为几乎每一样在风里晾晒过的食物几乎都过了卫生学上的保质期。可是,世上还真有许多东西是可以超长保存的,关键是要经过时间的发酵和熟成。好香水、好酒是这样的东西,年香也是这样的东西,却比其他更好,因为它记载了亲情的付出和对来年的祈盼。如果所有的腌腊制品都是自己去超市买的,那么享用的时候就不再有这许多韵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