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回,也是岁末年初, 也是圣诞花艳得照眼的时候。 一家知名月刊总编辑约我,为他们的文艺特刊开栏组稿。设想中可以藉此遍邀文友赐稿,大家志同道合,相携笔耕,为寂寂文苑,增添姿采与缤纷。
那时候,老伴还在,举家正为他全力与癌魔抗争。多年来, 每次我不为名不为利,无端参与一些活动, 继而悉心投入时,他从来没有半句怨言,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,他只会在一旁静静相守, 默默支持。抗癌是一个无比艰辛的过程,原应全神贯注, 心无旁骛的,陪着他出入诊所, 喂药劝食,眼看他病情反复,内心的煎熬忐忑,难以言喻。这关头,纷扰繁忙中还要为了专栏而去不断组稿催稿,竟变成灰色常态里的一抹绿,苦涩中偶尔尝到了丝丝甘味。
一开始,我几乎把自己在学术圈, 文化圈所有好友都请出阵来。记得专栏一开笔, 就由名闻遐迩的“双林”——大才女林文月及大美人林青霞惠赐大作。文章登出来后,我交到另一半的手中。病榻上, 他看得很慢, 一字一句,歇歇停停才能阅毕, 但是为了好友作品精彩而真心赞赏, 也为了我开栏顺利而如释重负, 他笑得灿烂。以往,我所有的作品他都是第一个读者, 不是文科出身的他, 看了文章后,最了得的本事就是在字里行间找出笔误,每每也会提出客观中肯的意见。那年,每当组稿不及,脱稿在即的时候, 我都得亲自上阵, 匆匆执笔填补空缺。六月底我们结婚纪念的日子,再也无法举家外出庆祝, 我特地写了《老伴颂》,事前没有让他过目, 刊出后悄悄塞给他看。对着文章,他一脸腼腆,难掩喜色,瘦削的面颊上竟然显出久已不见的酒窝,口里却佯作不满, 说我对他的描述不尽不实, 要提出控诉。
那一年,我们面对着不知的未来,艰苦抗战, 日子在黑与白,苦与甜,失望希望又失望的节奏中匆匆过去。原以为晚风中夕照下还有一段漫长的路,只要携手相偕共向前,哪怕颠簸坎坷无尽头?谁知道春暖花开的时候,来了一阵骤雨疾风,一个相伴半个世纪的生命竟戛然而止, 随风而去。
两年来,尽量尝试从谷底爬起身来。这回又要写专栏了,栏目以《心田》为名, 一方良田,四人同耕,能与林青霞、张晓风、郑培凯结为文友,诚为美事。老伴若有知, 一定会为我收拾心情, 整装待发而高兴。怀念的时候, 我写了下面的句子:
那时候, 他还在
忽然走了,走向何方?
原来,他哪儿都没去,
牢牢守在我心田,
长夜里, 常到梦中来相会。
这时候, 他不在,
忽然来了,来自何处?
原来, 他从未离开过,
默默留在我脑海,
白昼里,不时念中来相伴。
愿以这首小诗,跟所有痛失爱侣的读者朋友共勉之。逝者已矣,但梦魂常系。日子还得过下去,让我们一起在新春伊始重新出发, 勇敢上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