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生在上海,却像北方人,喜爱吃面条。太太说我:“只要见到面条,哈喇子就会流出来。”
过了甲子之年,我也算是走南闯北,吃的各色面条也就多了。炸酱面、打卤面、刀削面、担担面、肉燥面、牛肉面、黄鱼煨面都是我的家常饭。前年盛夏在台南,在百年老店“度小月”连吃两碗担仔面,那香味浓烈的肉燥,配上蒜泥、黑醋、虾仁,吃了一碗定会再添一碗。去年秋末在西安、延安、旬邑转了一圈,又恋上了当地的油泼面,那种干辣辣的味道,也只有黄土高坡的汉子才会欣赏。就是在上海,我也经常到办公楼街边的兰州拉面馆吃个早点。那位戴着白帽的老板见到我,总是笑着喊道:“大碗兰拉一碗!”
吃来吃去,我最爱的还是阳春面。
1964年,我就读上海中学。当时,学校里有许多市里党政军领导的子女,但是,他们与其他同学没有两样,谁都不搞特殊化。在校内,大家同吃同玩同学习。周日返校时,同学们时常会光顾学校大门斜对面的农家小面店,来上一碗阳春面,这似乎成为大家最为奢侈的享受。正是从那时起,我喜爱上了阳春面。
那家面店很小,刚刚放得下两三张方桌。柏油铁筒改造成的火炉,上面架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。锅旁放着一个笼屉,里面码放着一坨坨的面条。靠墙的碗柜里,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摞大碗,瓷虽粗糙,但算干净。这家小店卖阳春面,也卖小馄饨。阳春面五分钱、二两粮票一碗,小馄饨一毛钱、一两粮票一碗。对于我们这些兜里没几毛钱的学生来讲,小馄饨虽然有点荤肉,但是,却没有阳春面那么价廉物美,吃了管饱。这样,阳春面自然就成为了我的最爱。
阳春面虽是清汤面,但是,也不那么简单。它的材料一是面,二是葱,三是猪油。面用的是传统的石磨面,这种面没有任何添加剂,散发着小麦的香味。葱得切碎,撒在热腾腾的面上,就像刚刚冒了头的绿芽。猪油是必不可少的,看着那白白的油块渐渐地融化成朵朵油花,你会忍不住流出口水。
吃阳春面,要乘热吃。最痛快的就是几个好友一块吃。拿着筷子将那滚烫的面条挑得高高的,鼓足气呼呼地吹吹,然后再慢慢地往嘴里送。听着那四周传来的吸溜吸溜的声响,吃起来正是“筷横捞,一半儿囫囵一半儿嚼”。同学们买不起酒,剩下的面条汤,似乎就像陈年佳酿,边聊边喝,更平添一番滋味在心头。
1968年秋,我毕业离校到黑龙江以后,几乎一直都在北方,很少有机会遇见阳春面了。这十几年来,回到上海,尽管好友时常相聚,但是,在这“海鲜”、“烧烤”一类佳肴遍布的年月,餐桌上不会再端上阳春面了。
前年春末,我与朋友结伴到加拿大旅游。在温哥华的时候,我们到一家中餐馆吃早饭。看到菜单上用中文赫然写着阳春面,好似老友久别相逢,我毫不犹豫地就要了一碗。等到端来之后,却看傻了。那碗里,飘着青菜和肉片。面是白白的,似乎经过了漂白。汤入口中,却是一股鸡精和香油的味道。这哪是阳春面?
从那以后,我很想能够再吃上一碗上海中学附近那家小店的阳春面。可是,上海中学一带原有的“讲堂学舍,环以曲水”,早已是道路纵横、楼宇林立,自然那家小面店也已不存在了。
阳春面,清汤白面,如称之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一点也不为过。然而,时代在变,人也在变。在物质财富的堆砌之中,不知不觉的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、很多。当然,这失去的绝不仅仅是粗瓷大碗中的阳春面。“末世多轻薄,骄代好浮华”。在繁花似锦的当今,我们能否谨记古训,重拾以往的纯真和质朴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