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甘愿成为上海滩的新来客
生活在上海的马克先生,乃经得起严格考证的美国公民,本人出生于纽约,其家族移居北美洲已达百年之久。比起根底浅浅才移民十几年的新来者,马克的心理优势当然明显。在本国大学里,与他国留学生交谈时,马克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,就是跷起右手的大拇指,指向自己“尖挺”的鼻子,然后说:“我们美国人……”或者说:“我们纽约人……”
令人惊诧的是,他突然离开百年沧桑的美国老家,飞行上万公里,大老远跑到太平洋西岸,甘愿成为上海滩的新来客。渐渐的,马克不再做那个跷拇指的习惯动作,反而拨拉着耳朵皮,很耐烦地倾听“阿拉上海人”之类的声音。
年轻的美国人,特别容易滋养天生的优越感。在他们的眼睛里,地球上的几个大洲,要么是门口绿地,要么是院后花园,四海皆像我家,走哪里也不陌生,亦不会胆怯。马克一米九五的个头,步行在上海热闹的商街上,全身包裹着绷紧的牛仔套装,像高耸的电线杆一般招眼;英俊、帅气,这样的字眼用他身上,不算过分夸张,他完全可能成为女学生们的梦中情人。他身上最为醒目之处,却是宽阔的肩膀上安装着略显天真的娃娃脸,说好听一点,是一张阳光灿烂的脸;那张脸配备在高大魁梧甚至勇猛性感的躯干之上,左看右看,粗看细看,感觉造物主真是富有创意,敢于突破常规。娃娃脸配于猛男身躯,尽管有点别扭,不太协调,但绝对别开生面,让你过目难忘。
查查马克的祖先,纯正的犹太血液,一百多年前从欧洲移居美国的犹太人,家族中没有与非犹太人基因交换产生的子孙,至少家谱中没有此类正式的记载。至于家族中的男男女女,是否有过与其他民族的性关系,暂时没人研究,或者有人知道而故意不说。
据说,欧洲人对犹太民族的戒心,最早是缘于该民族的精明或者聪明,和他们打交道,容易吃亏。这点,仅仅是传说,没有历史的科学考察。这个民族天生擅长商业之道,那是无疑问的,水平在地球上绝对一流。上个世纪前半叶的上海滩,流传一句俚语,谁精于生财之道,往往被赞叹为“他像犹太人”。马克的爷爷,彼时在美国打不开局面,就跑到黄浦江畔,据说做奶粉生意发了财,亦证明此言不虚。
不过,面部中央顶着一只“尖挺”的高鼻子,脸上的光泽又是高纯度的奶白色,老是龇牙咧嘴地笑,未免显出几分滑稽,有点儿马戏团小丑的味道。马克先生的某位中国女友,一次刚被马克招惹了,正在气头上,见马克先生依然敞开上唇下唇,显露着发亮的门牙使劲傻笑,就瞪圆美丽的凤眼,尖着嗓子狠狠骂了声:“二百五!”
已经相当熟悉汉语、甚至熟悉上海俚语方言的马克先生,当然知道“二百五”是很损人的话,于是歪歪高鼻子,耸耸宽肩膀,非常不理解地问道:“开心不对吗,大家每天多笑笑,这个世界多么金光灿烂啊。”
那位女友是漂亮的上海千金,从小被父母娇宠惯,大起来又被各式各样的男士奉承惯,哪里肯轻易退让,于是更激烈地讥讽道:“毫无来由、没有道理的瞎开心,就是二百五,就是痴头怪脑!”
交往没多少日子,肌肤相亲的机会尚不到两位数,马克先生却已多次领教这位上海千金的大脾气,潜意识中已有了散伙的准备;美国先生,毕竟学不像上海滩的乖男人,不愿一味委屈伺候女朋友。他摊开双掌,夸张地耸高了左右两个圆鼓鼓的肩头:“你知道吗,你的脸开心了就很美丽,像春天的花儿似的;生气么,就很不好看,很不好看,像对面街上卖的葱油大饼。”那位上海千金被“葱油大饼”这个比喻梗住喉咙,气得半晌没缓过神来。
那是下午四五点钟光景,太阳没了暖气,他们所站立的襄阳南路,四周的树木又特别高大遮光,秋风便寒飕飕地从树梢叶间扑下来,从脖子与衣服的缝隙里钻进去,在人的胸口上盘旋,让心也感到了傍晚的凉意。被比喻为“葱油大饼”的小脸上顿时晶光闪烁,眼泪像烧得翻滚的稀饭的汤水,从眼角处蔓延开来。女孩恶狠狠地骂了句“十三点!神经病!”扭头就跑开了,顺着襄阳南路狭窄的人行道,噔噔噔跑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