师母夏伊乔走了。她的生命之灯燃尽了最后一滴油后终于熄灭。16年前,她曾为无数画展戴花剪彩,却在自己生平第一次个人画展开幕前两天倒下。自从海老仙去,师母一再表示要自强不息,这个在宁波的画展是她跨出的重要一步,她在启程前作最后准备时,跌倒中风致老年痴呆。起初,师母常坐在电视机前看京剧或少儿节目,偶尔还能说笑插俏皮话,后来,渐渐沉默下来,唯问她先生是谁时,会缓慢清晰地说“刘海粟”。再后来,当旁人说起恩师时,师母眼睛会放光,却再也一言不发。师母病倒初时,我同许多人一样为之伤心惋惜,后来释然了:外面嘈杂的世界与她再无相干,这位老太满头白发,清瘦而精神,透出秀气,如是纯粹生命的晶体……
46年前,我拜师海老门下时,师母50岁。那时,海庐四层的法式小楼要被强行剥夺两层。虽经24次抄家又做过红卫兵司令部,到处是破损的书籍、字画、照片,倒也收拾得井井有条。师母安排我们学生或扔或卖处理东西,镇定从容,轻声细语,带着微笑,端水端点心劝休息。纸堆里找到几件师母的写生油画和工笔旧作,休息时,师母取出近作,是册页大小的兰竹、临褚遂良的书法,娟秀挺逸、淡雅闲静。当众多画家恶梦中醒来重新挥毫时,师母却要为照顾海老,几乎把精力时间全花在了琐事中。海老年迈又全身心投入艺术创作,师母揽起了从总管到保姆的全部能事,常常忙到深夜服用安眠药才睡。但她忙里偷闲继续创作,只是一改娴静清秀的风格,常画些寥寥数笔的墨竹,一挥而就写些大字。海老在外写生时,若有人照应,师母便常常揣速写本带着小凳,找一个离海老不远不近的安静处独自画景。有时,海老画完归返,老太还久久留在原地把画画完,眷眷不舍地离开。2005年,《刘海粟夏伊乔书画作品集》出版并举办二老书画联展,师母的书画成就广被见识。1953至1956年黄山、镇江、无锡、武汉的一批国画、油画写生及人物、工笔花鸟,足以奠定夏伊乔师母绘画的大家地位。
我曾当着恩师和师母的面说:如果没有师母夏伊乔就没有历史上的恩师刘海粟。还说,师母跟随海老,享乐不多吃苦不少。1957年,海老为坚持美术教育和艺术创作原则被打成“右派”,革除了南京艺术学院院长和一级教授,身心遭受极大打击以致中风,接着是天灾人祸的三年困难时期,紧接着又是“文革”十年浩劫。与师母重提往事,她总是淡淡一笑说:我是不怕的。偶尔她也讲讲:在困难时期为帮助海老病体康复,她孤身乘长途公交跑到很远的郊县,去买鲜鱼活虾;有一次用粮票换活鸡被抓进市场管理所,后来索性在院子里养了很多鸡;在“文革”中她冲上台代海老挨斗;在代海老写检查交代时被罚跪,与造反派周旋,保护了海老也保护了自己……师母会讲故事,每每引得众人捧腹大笑或唏嘘不已,那恶梦般的经历就在笑谈中一一化解了。
师母出生在南洋华侨的殷实之家,曾用私房钱,帮海老解决上海美专经费困难及购置古人书画时的缺钱尴尬。她戒除了海老前妻张韵士的毒瘾,接来家里十数年服侍终老;把海老前妻所生及侄儿的孩子接来养育……
师母为海老几乎牺牲了一切,她遵照海老遗愿向国家捐献了近千件难以金钱估算的书画,只留下了自己的一点点作品。这些作品让她兴奋操劳,以致绝少吃药看病的她在16年前倒下。当时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在半昏睡中喃喃自语“马马虎虎的,画展的画是马马虎虎的。”我强忍着感情说:“师母,您已经尽了全部的力!”顿时见到沁出的泪在老太眼眶里打转,她一生豁达乐观坚强,以前从未见过她的泪,我的泪水也止不住地涌出。
宁波画展的50幅作品都是1979年后的,集中了师母此生最后的创作。水墨画中有高峻的黄山,幽静的乡村,更多的是兰竹,还有许多是用没骨法画的,稚拙而天真,像是学童在练习抑或游戏?却高大亲和,从中能见到慈眉善目的老母亲如何面对人生的笑容。
夏伊乔师母走了。一个坚强的生命带着微笑走了。我愿相信,师母和恩师会在那个国度再相偕相随,创作灿烂。